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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时兴叫老师

●名家随笔
1998-11-16 来源:生活时报 刘心武 我有话说

20年前,一次文化活动中,有位读者叫我刘老师,我身边一位人士未等我回应,便对叫我的读者说:“他已经不教书了,现在是编辑……”这样的“纠正”,我想他主观上是善意的,但也说明那时“老师”的称谓专指性颇强,并且在不少人的潜意识里,中小学老师的社会地位,是偏低的,在教授、专家、编辑、记者、导演……云集的场合被个别地叫作“老师”,倘唤者与被唤者之间并无实际的师生关系,那当然是一种对其正从事或曾从事的职业的特指性称谓;那时我正因一篇《班主任》而为人所知,作品的内容也容易让人立即联想到我的身份,一般都是在叫过我刘老师后,紧跟着问我:“在哪个中学教书呀?”或:“现在还上课吗?”

如今情况大不一样,在社交场合,老师是最通行的称谓。不仅双方有师生关系的这样称呼,就是头一回见面,年龄轻点的,对年龄大点的,各种可用称呼里,首选的也是老师;有时年龄大的人,也称年龄小的老师,比如一位60多岁的老大妈,在居民楼下遇见了一位50多岁的工程师,跟他打招呼曰,某老师,您最近忙得紧啊……周围听见的人,绝不会觉得诧异;在车站、码头、火车、飞机、街头、商场……陌生人结识后,一方称另一方老师,不但常闻常见,而且几乎可以说已悄然成为了一种时尚。有位大学教授,我和他一起出席一个活动,人家不知道他有教授职称,称他为某老师,事后我问他被叫做老师是不是比被叫做教授低了一档?他先是一愣,然后笑说,叫老师令他更有被尊敬的感觉,我想他说的是实话。

回想起来,中国社交称谓的演变,很经历了一番嬗变。50年代,同志之称盛行天下,这风气持续到了60年代初,到“文革”时期,大批干部被打倒,加上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,还有“特嫌”什么的,成千上万人被划入了非人的“牛鬼蛇神”行列,当然都不能称同志,甚至仅仅是“出身不好”,也难获同志的美称;往往是,报上开始批判某人时,起初还在其姓名后缀以同志的字样,等到再批判时,名字后头不缀同志字样了,那就标志着其人被定案为“牛鬼蛇神”了;“文革”搞得如火如荼时,那就连这种过渡也省略了,比如姚文元的《评陶铸的两本书》,文章从题目就“一步到位”,将陶铸开除了“人籍”。“文革”浩劫过后,许多原来被打倒的蒙冤者,一听有人称其为同志了,立即热泪盈眶。“文革”中在车船街头,陌生人互相称呼,大都比较谨慎,因为弄不清对方“是人是鬼”,而且仅以出身而论,“红五类”似乎也不便称“黑五类”为同志,所以往往以目光接触代替称呼,然后直接问路,或说出其它必要的话来;也有含混地以“喂”“嘿”打招呼的。

“文革”后,同志相称的风气并未恢复到“文革”之前的状态,一度时兴称师傅,不仅把真正在工厂做工的工人称做师傅,到商店买东西,也可以把售货员叫师傅,叫声师傅总不会令人厌烦尴尬,而且男女通用。有人分析说,时兴师傅的称谓,是因为持续不断地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使得比如像江青那样的坏人一度名字后总缀着同志两个字,而像彭德怀那样的好人倒剥夺了称为同志的权利,结果把同志两个字弄得不那么真切,也不那么亲切了。“文革”后的社会风气是重真才实学,尊重有实践能力、有技术专长、掌握一门手艺的人,师傅这称谓淡化了政治含意,浓化了人情味,听来质朴淳厚。但是,这种本土化的称谓,却在80年代中期逐渐被先生、女士、小姐所替代,虽然在中国固有的语汇里这些称谓古已有之,但在许多使用这些称谓的人心目中,它们分别是英语“尖特曼”、“拉迪”和“密斯”的意译,互相以此称呼,标志着“与国际接轨”,体现出一种开放的、“现代”的、“文明”的气度。到90年代,对男士称老板,也很盛行,不过毕竟还要看场合,而且要看准了其人,才下这个“菜碟”;对已婚妇女,称太太、夫人的也颇多,不过也有场合限制。

80年代中期,我在一家商厦买东西,招呼售货员时,先叫了一声同志,她没理我,又叫了一声师傅,她白了我一眼,意识到自己孟浪后,赶紧叫她小姐,这才得到她的回应。最近又到商厦买东西,售货小姐迎上来,蔼然可亲地问我:“这位老师,您需要点什么?……”不称我同志不称我师傅也不称呼我先生老板,可见如今时兴叫老师啊!我们每一个体生命,在人际网络中,实际都以他人的称谓构成着我们的荣辱兴衰,我们的尊严价值,即使不是全部,也有相当的部分,体现在我们是否获得了一个“美称”。不知道过些时候,会再兴出些什么称谓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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